说是上凤凰台,可师徒二人却反其道而行之,从清晨开始便流连于附近的街头巷尾。
一下山,丁珏风便跟着师父坐在了一个街边小摊上。两个人换下了一身道袍,她本就有几分清俊的英气,此刻描眉画目,束起头发,俨然是一个世家小公子。
她好奇地左看右看。这会儿不似自己偷偷下山,没了束手束脚的限制,身边又有最信赖的人在,什么也不担心,真是如游鱼入水,乐不思蜀。
师父本想在店中坐坐,却看她坐都坐不安生,一双眼睛滴溜溜的直往街上乱看,便无奈的拍拍她的头:“走吧,我们去逛逛。”
丁珏风如蒙大赦,跳着脚走到街上,各小摊都要去凑凑热闹。
如今正是药市时节,男女杂踏,交臂不辨。十三省货物无不在此了,但主要仍以药材为主,药香充溢于空气之中,令人陶然。
市集两侧的路旁,有帅守设酒行市,一坛坛各式各样的好酒就摆在桌上,来往路人皆可随意畅饮。
丁珏风行至其前,探出手去摸酒杯,仿佛捧了个烫手山芋,回头偷眼瞟着师父,见他不以为忤,于是放心大胆的拿起来,直着脖子一饮而尽。
谁知这酒太烈,未及全部灌下,她便猛地咳了出来,只觉五脏六腑全都被点燃了,不由弯着腰直呛到满脸通红。
“少年人不知深浅啊!”一个汉子从旁路过,看她这样,以为是哪个小公子初入江湖,贪杯却不胜酒力,便粗声嘲笑起来。
她咳得上气不接下气,正无措时,突然有一只手轻点了身上几处穴道,顿时呼吸便顺畅起来。
师父拍拍她的背,一股热流顺势而下,奇迹般的抚平了胃部的烧灼感。
待她几口灌下一碗水后,师父将另一杯酒递至她眼前,微笑道:“这是为师最喜欢的酒,你可还敢试试吗?”
丁珏风伸长脖子,小心地凑过去闻了闻,有一股淡淡的香气。她揉揉肚腹,还是忍不住接了过来。
这次没敢一口气喝完,她一点点小嘬着,口齿仿佛都融化了,香气和酒气暖丝丝入喉。满饮之后,甚觉意犹未尽。
“这是什么酒?”
师父没有直接回答,而是微笑道:“海棠无香,英雄末路,本是人生几大恨事。然而以海棠入酒,却可得于酒之醇美中得其草木之馨,堪称一快,弥补了这遗憾——这正是海棠花酒的妙处。”
原来是海棠花香!她恍然,想了想又觉得不对:海棠本无香,这味道又从何出之呢?
她年少,三分钟热度,纠结片刻也就算了,甩甩手就把这疑问抛到了脑后。
饮罢,她亦步亦趋地跟着师父,听着他用轻且慢的声音讲道:
“药市时有士人入集,官民同庆。相传以吸入药气愈疾,使人康宁。”
丁珏风只见各大药摊之上,既有天然的药材,又有已成型的丸药。她走走停停,目不暇接。不由随口问了一句:“师父,药市是何人所起呢?”
“是道家的一位精通药理的前辈,名王龄。”师父回忆着,“不过生平已经无人知晓,据传曾做过刀笔吏。”
刀笔吏,顾名思义,即刀笔并用之意。最初起于文人墨客之手。他们挥毫于竹简,谬误者,即以刀削之,后来历代的文职官员也就被称作“刀笔吏”。
如今在南北两国,蜀人以麻,闽人以嫩竹、北人以桑皮,剡溪以藤、海人以苔、浙人以麦面稻秆、吴人以茧、楚人以楮,……不同的地方都已能造纸,早已不再用那沉甸甸的书牍;但“刀笔吏”一词却流传了下来,成为那些舞动笔杆、载录当下之人的通称。从庙堂战事,到官府的呈堂证供、军帐内的幕僚;再到江湖中流传的大小故事,街头说书人的话本子,……无处没有刀笔吏的影子。
凡做刀笔吏之人,即使依傍官府,最高也不过做个太史令而已,一步升天是绝无可能的;但即使在民间瞎写两笔,也绝对能够糊口,甚或在略带夸张的渲染中,找到点生活的乐子。实在是一个比上不足,比下有余的生存方式。
这些丁珏风一早在观里学过了,如今听到这个词语,便满不在乎的接了一声道:“啊,是个小官。”
师父却摇了摇头。
“官职虽小,却有翻转乾坤之力。天下纷扰,多因下笔有失。”他轻声叹息,“一字灵机,便是数人性命。”
丁珏风敏感的觉出这番话似意有所指,然而此刻,方才饮下的酒刚刚开始上头,她觉得有些昏沉,无力再去注意师父低垂下的眼眸中有什么情绪,更遑论思考言语背后的未尽之意。
醉醺醺的晃悠片刻,她冒冒然道:
“刀笔无情,只听人指派;而人之才华若出众,笔间便能生死骨肉,再得造化。如同匹夫无罪,怀璧其罪,倘若才华不得正用,不如没有。”
她滔滔不绝的说了一通自己都听不懂的话,最后一个比喻更是不着四六,她自己说完都有些赧然。
师父听到她这番“高谈阔论”,蓦然一愣,心里竟是五味杂陈。过了片刻,他伸手摸摸她的头,有些错愕,这孩子才十几岁的年龄,怎么言语之间倒似有心如死灰之意?
默叹一口气,低头却看她东一脚西一脚地乱走,顿时哭笑不得。便引她到一客栈中坐下,吩咐店小二上了杯解酒茶。
慢慢到了午后,红彤彤的日光斜照着攀上了栏杆。二人在客栈稍作休息,丁珏风的神智逐渐清明,立刻又滴溜溜转着眼珠想要出门了。
此处更为繁华,多是金银玉器的小店,满溢茶香的茶馆,更有林立的酒楼客栈。
之前他们所在的那家已小有名气,三楼有数个支摘窗,窗外都挂着大红的灯笼,随风轻轻摇动着;而桌椅,则都是上等的核桃木。
丁珏风这趟下山长了十分的见识,以前只觉得糖葫芦好吃,今天才知道还有桂花糕、金乳酥等点心。烟火气里的熙熙攘攘,让她觉得秋日都带着热闹的味道。
师父似乎就是想带她把各处都玩一遍,至于青楼楚馆、三瓦两舍,他也面不改色,如同出入道观般自然,看得丁珏风目瞪口呆。
他们此刻正站在红袖招的门前。
丁珏风看着师父,他不知从何处牵来两匹马,甩甩紫衫的袖子,翩飞中,腰间她亲手挑的香包在眼前一闪而过,虞美人的芬芳味扑鼻而来。
再看时,师父已微微笑着,从马背上对她低头示意。
她吞了吞口水,顺着师父的视线,轻飘飘地抚了抚马鬃,在心里打着退堂鼓。
不过今日玩疯了,胆子也大起来,这退堂鼓并不十分坚定。只是到底从来没接触过,不免有些胆怯而已。
她看着眼前插满香花的悬索吊桥,桥下是泛着亮光的池水,一端落至地面,系在入口处一块看起来不怎么稳固的大石上,另一端通向一颇有情趣的小楼。
桥两侧又是两座雕栏玉砌的回廊,上书“春衫薄”三个大字,笔画俏丽,极尽妩媚。
师父正望着回廊,眉宇间似有怅然之色一闪而过。
她年轻的心砰砰跳动着,不敢上马,更不敢骑马上桥。她估摸着自己的重量,又瞟了眼那膘肥体壮的小马,心跳得跟打鼓似的,可偏偏脸上又不愿意承认。
正犹豫着,突然有亮光一闪而过,瞬间就在天际炸起道烟火。
那烟火之炫目,即使在秋高气爽的白日里依然引起人群中一阵哗然。
丁珏风倏然变色。
她顾不上害怕,立刻足尖一点,无师自通的飞身上马。只见师父皱紧了眉,顷刻间便扯住缰绳,调转方向疾驰而去。速度之快,她只来得及听到一句:“跟上!”,眼前就扬起了漫天的尘土。
烟尘一时迷住了眼,她只得屏息细听着师父的声音,狠命抽了下鞭子。到底是不会骑马,身形一个趔趄,差点栽倒,将将稳住了竟又加一鞭,硬是从尘土中穿了过去。
——那是同门在紧急时刻才会发出的药弹。丁珏风的一颗心提到了喉咙口。
※※※
青岚山的山门敞开着,周围是布满机关的城墙。
山脚下的众人望着那药弹升起的方向,都露出了或复杂或震惊的神情,有些刚要迈进山门的老者则沉沉的叹了口气,喃喃道:
——“还是开始了……。”
今天是登上凤凰台的最后期限,山脚下零零星星站着几个蒙着白纱的人,看似随意,实则摆了个严密的阵法,分毫不差地环抱着围墙。
门前有一个挑着丹凤眼的青年,每一个试图踏入山门的人都向他上交了名贴。他笑眯眯的核实过后,又笑眯眯的提醒到:
“一入凤凰台,便是隔世人。您可想好了?”
一个一只脚已经踏进去的少年听见这话,不由地打了个激灵,又缩了回来。
他有些踉跄的倒退了两三步,混乱间,肩膀被牢牢的钳住了——
是爹爹。他此刻正站在自己身后,似是觉得下手太重了,又急忙松了松。
那青年笑眯眯的看着那中年男人——他递上名帖后,张张口,却一句话都说不出。只本能的抬头望了望那神秘的台阁。
阁顶有一颗圆润的五色珍珠,在阳光照射下流转出绚丽的色彩。
他隔得这样远,却莫名觉得那光晕有些刺眼。良久,他终于回过神来,看看身前只比自己低寸余的少年,觉得喉咙口仿佛堵了一团棉花。
他轻轻拂去他肩头的落叶,艰难、却正色地开口道:
“……敢以身死,驱翳云。”
声音不大,却有削金断铁之力,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和希望。
少年满腔惊疑,一步三回头地上了山。
他看一眼爹爹,突然就生出无边的恐惧,恨不得飞奔回去紧紧拉住他的衣摆,再也不要松开。
就在此刻,变故又生——
丹青频商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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