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章PART7这长夜何其漫长
盛夏天气的变化就像女孩生气的脸，变得快，也来势汹汹。
一场暴雨让盛可苡如临大敌，两只胳膊原本该遮挡头顶，却为装盒子的袋子形成了一个相对坚固的保护圈，怕江回的舅妈所托之物被毁。
不知过了多久，头顶水滴的密度变小，湿漉漉的地面映照出一道修长的影子。她循着影子抬头，看见透明长柄伞的顶端，也看见江回打量自己的双眼，最后竟不自觉地将目光移到他形状精致的嘴唇上。
立时，无来由的尴尬弥漫在雨雾之间。
“下雨了怎么不走？”江回率先开口打破僵局。
“嗯……”沉吟片刻，盛可苡将心里话藏住，顾左右而言他，“阿姨给我东西的时候比较着急的样子，我怕很重要……”
“算了。”打断她的官方回答，江回俯身去提装了盒子的袋子。等他再站起来，目光和语气都漫不经心，却拨动了盛可苡的神经，他继续道，“反正考虑五秒后说出来的话都是假的，我不想听。”
这非弯即直、不留情面的劲儿到底跟谁学的啊！
他不知道她也要面子的吗，非要她说出那句“想见你”就高兴了是吗？！
盛可苡正腹诽，忽然听见面前的人随口说了一句“跟上”，才如梦初醒。
江回从学校搬来电科院的宿舍不久，加上他素来独立，连母亲杜裁云也没探听过他的住所，母子俩的生活方式与处世态度颇为相似。这就意味着，盛可苡是第一个造访这方小天地的人。
直到进了门，盛小姐还不停地在心里各种思量该说些什么、做些什么来增进两人的感情。恰好江回从柜子里翻出一条新拆封的毛巾和一件短袖衣服扔给她，要她去浴室简单地收拾下，她顿时有了一计。
她将浴室的门反锁，却没清理自己，反而兴趣盎然地掏出手机上网百度——怎样快速让自己发烧。被搜出来的答案五花八门，她站在冷水下淋二十分钟的招都用上了，还是不行。
没办法，有的人从小就是美少女战士，她则是出了名的美少女壮士，空有娇气出彩的外表，体质与个性倒跟石头一样，硬气得很，连儿时的程绪与她动起手来，也不见得能讨到什么好。渐渐成长到成年的年纪，她的作风稍有收敛，可这二十年来，医院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。
于，是盛小姐不死心，继续百度各种发烧严重的症状，然后对着镜子整理表情，又力道微重左右开弓地赏了自己两巴掌，这才推门而出，娇嗔地嘟囔：“我怎么觉得头好重呢……”
宿舍是公寓开间的格局，面积不大，集卧室与客厅为一体，总共就五十多平方米，两眼就能看完全场。
江回立在冰箱门前，听见声音回头，发现盛可苡过于飘忽不定的样子，心一轻，唇一扬：“盛可苡，我们有话好好说，别晕倒，行吗？”
被揭穿的盛可苡强行保留自己最后的尊严与倔强：“哦，不，哪这么容易晕倒呢？只是头有点疼，可能淋一场大雨后感冒了吧。”
江回想也未想，答道：“那你家竹马说，就算整座城市被大雨冲垮也依旧生龙活虎的人，是谁？”
反正不是我！
脸红心跳的盛可苡刚要矢口否认，突然有什么在脑子里闪过：“等等，你怎么知道程绪说过这句话？”
上次她在浴室摔倒伤到脚，在医院躺了大半个月，程绪倒是尽职尽责地每日来探望，还给她带喜欢的零食。可那段时间她盼啊盼，就是盼不到江回发一条问候的消息，所以，整日愁眉苦脸的。
某天，在病房中，她病恹恹地问程绪：“你说，我除了脚伤，是不是还有其他毛病啊？怎么感觉躺着都这么煎熬呢？”
看穿她小心思的程绪哼了一声，鄙视道：“别逗了您欸，外人不知道，我还能不知道？就算整座城市被一场大雨冲垮，您也永远活蹦乱跳。这小身板的抵抗力，棒棒的。”
那是不是证明……
“你……来医院看、过、我？”
只是碍于程绪在场，或者其他无法言明的原因，他最终没露面而已。
江回这才惊觉自己失言，脸上闪过一丝慌乱。
趁盛可苡还没发动攻击，他先下意识地抄手做出了防御姿态，火速向小厨房走去，转移话题：“我这儿没什么吃的……”
“有情饮水饱！”盛可苡反应过来，跟着蹦过去，不打算放过他，字字句句要将他拉入粉红陷阱。
孰料，那人干脆真的接了一碗水递给她，严肃地说道：“喝吧。”
盛可苡开心极了，开心到将自来水当作琼浆，伸手去抢。江回避无可避，被她整个困在料理台之间。
她换上的男式短袖衣服宽宽的，锁骨和脖颈处的细腻皮肤暴露在空气中，泛着牛奶一样的光泽。偏偏她还不自知，只想着要怎样才能赢他一次，没发现再往前一步，她就彻底钻进他的臂弯。
谢天谢地，万能的手机响了。
江回默默地舒了一口气，顺理成章地推开盛可苡，打电话的声音渐行渐远。
“喂，舅妈……”
盛可苡万万没想到自己细心呵护的竟是一盒香肠。
每逢春节前夕，滨城的普通人家都有灌肉为食的习惯，即将肉类经过长时间的风干与暴晒，蒸发掉水分，再利用传统的烹饪手段处理好，使食物又香又脆回味无穷，保存的时间也更长久。
往年江回的外婆还在世，这都是她老人家忙活的。
现在家里的闲人就剩江回的三舅妈，于是，她趁着出城购置东西的契机给他捎带了一些家乡菜。
不过，她之所以着急地要盛可苡尽快转交给江回，只因这一盒食物还没经过风干和阳光暴晒，闷久了会变质。自然，今晚她也还不能尝鲜。
“那过年的时候我再来你这儿蹭吃的！”
得医院，盛可苡难得地揪着他的小辫子，死缠烂打的底气比任何时候都足。江回也分得清局势优劣，此时辩解什么都是徒然，干脆懒得花精力了，任她予取予求。
外面雨势还没有变小的迹象，稀里哗啦地下着，仿佛真要淹了整座城市。外面的天空黑云压境，下午五六点的光景，瞧起来却如深渊之夜。
此种情况要出去吃显然不现实，江回只好亲手下厨。材料与做法都简单，不过是一人一碗蛋汤饭。
独自在外生活多年，江回的动手能力不可小觑，准备鸡蛋、葱、猪油、水、香喷喷的米饭，到出成品，总共只花了半个小时。
四四方方的饭桌上，盛可苡像发现新大陆般，捧着小白瓷碗佯装感激涕零地说：“汝乃国之精才强将、人中龙凤、卓尔不群、百里挑一……却为我洗手做羹汤，我受宠之情无以言表。”
男子表情淡淡地说道：“我知道，但人中龙凤也要吃饭的，不用太惊讶。”
盛可苡本想借厨艺这点谄媚地开他玩笑，不料江回一点都不客气，这摸不清的套路让她满腔的兴趣暗自高涨，雀跃地扒拉着碗里的汤饭摇头晃脑。
气氛忽然变得安静，江回随意地打开电视，正是电影频道，在播放某新编版的《西游记》系列，刚好上演至白骨精对孙悟空一见倾心，三番五次上门纠缠，只想见他一面，却被当作图谋不轨，落得三次被金箍棒重重打晕的下场。
盛可苡戳着碗里的饭，悠悠地感叹：“唉，亏得孙悟空还腾云驾雾、火眼金睛、妄想做世界英雄，却看不懂一个女子真正的渴求。她幻化成千种模样只为住进他的心里，他却拿她当混世魔王。”
莫名地，江回就是知道盛可苡在暗喻。
暗喻他是孙悟空，她是白骨精。
她追，他逃。他拒绝，她迎难而上。
成为世界英雄吗？江回没想过，自己选择的职业一是出于兴趣爱好，二是受了母亲兵戎生涯的影响，的确对国家满腔热血。但这条路明明走得顺当，偏要冒出一个盛可苡，分他的心、扰他的神，叫他不得安宁。
抱着逃避的心态，青年手里的遥控器滴的一声，电视画面转了，从电影频道转至CCTV音乐台，极有辨识度的“学友腔”流泻一室。
台上的人光芒万丈，唱的却是一首并不那么脍炙人口的粤语歌——《当爱已成习惯》。盛可苡简直万事通，连这也能跟着哼几句：“点点火花再不灿烂，猜猜测测在你双眼……”她粤语咬字不太标准，被江回无情地指出。
“那你示范给我听听。”女孩眼眸淡淡地看着他，不动声色地诱他入瓮。
江回不疑有他地唱了几句，估计是真学友迷，每个字的韵味都咬得何其准，导致盛可苡的满脸花痴再也收不住：“开价吧，到底要多少钱才肯跟我走。”
去年在北京夜晚的大排档，他就以“交易”二字拒绝了她的告白。现在即便是交易，盛可苡也愿意做小富婆将他圈养起来。
“月薪十万可以吗？”见他吃饭不理自己，盛可苡干脆将凳子移到他的身边，单手撑着下巴追问。
等米饭吃完，江回才抬起头，郑重其事地问了她一句：“是欧元吗？”
“……”
算了，反正这场博弈中，她早就心甘情愿地输给他。
他们吃饱后，外面淅淅沥沥的声音终于不见。
江回整理好厨房，对在小沙发上正听歌听得津津有味的盛可苡说：“走吧。”
盛可苡弹跳起来，到门口换鞋：“不用,我可以自己回家。”接下来的两天没课，她本打算陪秦欢面试完毕就回盛宅，可盛宅与电科院宿舍的距离是城南与城北，江回一来一去实在麻烦。
“我有说要送你回家了吗？送你到门口打车而已。”
姑娘的脸一阵青一阵白，霎时赌气道：“门口也不必，我能找到出口。”她当即低下头开始绑鞋带。
“如果你真想自己走，十分钟以前就已经出门了。”逗得她不开心，江回就莫名地拥有好心情，并继续火上浇油。
闻言，盛可苡急赤白脸地起身，指着他牙尖儿的手都开始发抖：“你、你、你，姓江的，别以为这样就能让我打退堂鼓，没门！”诡异的是，这句话让他听了竟然更开心，只是习惯不表露出来，不动声色地揽过女孩的后脑勺往外推：“赶紧走。”
丁点的亲密还没来得及感受，两人已经到了电梯口，机灵的小仙女盛可苡则提议走楼梯。
每个人在生活中都有点小癖好，有的爱汽油洒出的味道，有的爱看特别规则的形状，盛可苡则喜欢上下楼梯的声音，噔噔，一下一下的，像敲在琴键上，旋律单调却异常好听。
江回住九楼，一楼有三十二级台阶，总共二百八十八级，两人可以再多相处五分钟。
宿舍大楼的设计有点像简欧学院风，楼梯外间用的是透明玻璃，而非沉重的厚厚的墙。
刚一场大雨过境，玻璃上到处残留着水滴。两人经过，水滴滑过玻璃上单薄的倒影，再交汇到一起，仿佛就是两个世界相交的证明。
盛可苡心痒难耐地瞧着这道不被发现的风景，没注意台阶已经没了，差点又崴了脚，幸亏江回反应快地伸出手，从后方准确地捉住女孩，稳住她的重心。
情急之下，江回没工夫多考虑，抓住的是一只柔荑，两人现在正是十指交叉的状态，触感凉凉的，片刻后又温温的。
等盛可苡反应过来，他已经想缩回手，她赶紧用力抓住，忽地偏头，对橘黄色灯光下的人粲然一笑：“我‘捡到’，就是我的了。”说完，她扬了扬还交缠在一起的手。
江回心跳乱了好几秒，突然后悔答应她走楼梯。
要是按部就班地坐电梯，他俩已经分别，不会出现意外。他不喜欢意外发生，尤其不喜欢意外出现后，他没能力解决。
两人在楼梯间进行拉锯战，楼下传来踢踏声，盛可苡这才识趣地放过他。
来者是与江回在同一个部门的同事，他说电梯刚才坏了：“好在这个点没什么人出入，没发生人员伤亡。”盛可苡赶紧递了个眼色给江回，大意是，看，听我的就没错，如果坐电梯，我们就被困死在里边了。
两人小动作频频，惹得同事表情暧昧地开江回的玩笑：“不会是你故意弄坏电梯的吧……”
“师兄就是这样追到老婆的吗？还是你想得周到。”
盛可苡呛得对方不知该说什么，还让她捡了个嘴头便宜，这不是变相地说江回也在追老婆吗？站在角落的姑娘暗自嘻嘻笑，被江回横一眼都觉得欣喜。
好不容易送盛可苡上了出租车，江回甩掉烫手山芋，想了想，还是脱口说了一句：“到家告诉我。”
盛可苡没课基本都回家，因为偶尔会撞见在家休息的盛维均，父女俩难得有机会谈天说地。不过，她大多时候是失望的，这次也不例外，只是，没想到家里竟坐着程绪。
多年深交，程绪早已摸准了她的作息，盛家用人对他更是不设防地大门打开。
盛可苡刚进去，便见用餐区域的灯大亮，程绪端着一碗刚泡好的方便面，大大咧咧地吃着。盛可苡稍微走近，却闻到他身上隐隐的酒气。他抬头看她一眼又重新埋头吃面，目光尚算清明：“还以为你去哪儿玩了，不回来。”
眼下盛可苡已将江回的叮嘱忘得一干二净，她从程绪的说话方式得知此人目前很不开心，否则，他不会喝了酒跑来她家寻人，分明是要倾诉的节奏。
不知为何陡然想起季温蕙那女孩，盛可苡盘腿往沙发上一坐：“我听说季学姐要去美国了，有这回事吗？”
程绪本还镇定，听了这句话，眼睛微眯，导致眼睛更加狭长，倒有几分江回的气势。
“谁知道呢，不关我的事。”
“没说关你的事啊。”
盛可苡一耸肩，饶有兴趣地打量着窘迫的程绪，惹得他筷子一摔，面也不吃了：“废话太多，战场见。”
《魂斗罗》向来是两人定天下的标准。
儿时还没见过太多花花绿绿的景色，游戏只为了满足彼此旺盛的胜负欲，他们渐渐年长，PK结果则变成榨取对方的手段之一。
例如，程绪赢了，就要盛可苡去程家曲线救国，帮他编个不回家过夜的理由，顺便奉献什么原版碟或者极难搞到手的东西；盛可苡赢了，可以无条件地拿走属于程绪的任何物件。为此，程绪遭受过许多真正“重量级”的损失，像某朝皇帝用过的砚台、著名大臣的盛酒器、活过千年的一株珍贵的碗莲……全让盛可苡搬回家取悦盛维均了。
盛可苡聪明是真的聪明，知道讨父亲欢心才是无往不利的制胜途径，这样，即便闯了祸，还有个可以顶天的人撑着，至于要什么名牌衣、包和车更不在话下。
思及此，程绪的酒劲和怨气统统上头，对盛可苡出拳头快、狠、准。盛可苡开始时有些生疏，输了一局，后来奋勇直追，照例和以往许多次一样，将程绪杀得片甲不留。
其实，决胜局棋差一着，气得程绪酒意醒了大半，颓败地往地上瘫倒。盛可苡刚在江回那里尝了甜头，现下心情好得不行，耐心也杠杠地多，遂踹了他一脚：“有屁快放。”
程绪这才腾地半坐起身子，话到嘴边，又转了个弯，问：“有的人吧，你明明觉得看腻了、索然无味了，套路也猜尽了，但你真看见她哭，又特别烦闷，怎么会这样呢？”
事情挺严重啊，情场老手居然来咨询她问题，她诚惶诚恐，望着天花板十分认真地想了想：“我能先知道她是谁吗？”
“是谁重要吗？”
“重要啊，这样我才能拿到把柄以后好嘲笑你啊。”
程绪黝黑明亮的眼珠动了动，这是要找麻烦的微表情，盛可苡立马做了个将自己的嘴拉上拉链的动作：“Ok，我觉得这很容易想明白啊，甭管你看腻了、索然无味了、套路猜尽了都好，你只要试着想想，要是未来的生活里没有她行不行？如果没她不行，那就一定要将她绑在身边。你要是认为舍弃不难，那就别搞事情，放人家姑娘一条生路吧。”
谈感情最忌讳模棱两可，最伤人的，也是模棱两可，所以，她对江回从不掩饰。
程绪也算醍醐灌顶，利落地起身取了车钥匙就要回家去想象，被盛可苡拦下：“欸欸欸，输给我的东西呢？”
青年这才记起，从怀里掏出一张门票样式的东西递过去，上边写着“张学友巡回演唱会滨城站”一行加粗黑体。
说曹操，曹操就到，晚上才得知盛可苡也喜欢张学友，这会儿程绪就送门票来了。
见她一时没搭话，程绪以为盛可苡觉得这礼物小气，接着说道：“别看了，普通票我能拿出来吗？这可是不对外销售的内部门票，黄金位置不说，事后还能和你家学友共进晚餐。”说完，他哼了一声，仿佛要上天。
盛可苡克制住笑意，佯装不经意地说道：“一张票有什么好得意的，有本事两张啊，我和秦欢都爱他！”
喝完酒以后的程绪智商估计跟三岁孩子的差不多，他本来真的弄了两张票，打算自己和盛可苡去看。现下被她一激，就将另一张票也奉献了出去，令盛可苡笑逐颜开，拍拍竹马的肩膀：“快回去想想吧，看你决定是去绑住她，还是乖乖地不搞事情。”
等程绪的绿色迈凯伦跑车的引擎声渐远，揣着两张演唱会门票的盛可苡才想起江回的叮嘱，但已经过了晚上十二点。
他平常作息规律，晚上不到十一点就进入梦乡，现在到了半夜十二点，接电话的声音还特别清晰，语气却不太友好：“打电话干吗？”
盛可苡发蒙：“不是你要我到家告诉你的吗……”
“出租车半路爆胎了吗？”
“没啊。。”
“遇见色狼劫匪了吗？”
“没啊。”
“道路被水淹了吗？”
“没。”
“那你半夜三更才打这通电话的用意是？”
被教训了，盛可苡脸上热热的，心里却放着小烟花，忍不住撒娇道：“呃……我去给你弄张学友演唱会的限量门票了！”卖乖小能手及时上线。
盛可苡没说票的来历，只说了演唱会的时间地点，要江回陪她去：“就当报答你今晚的招待之恩。你知道我的，如果报恩未遂，我会加倍努力地缠着你。”显然，她很明白如何有效地说服江回答应。
江回一顿：“再说吧，睡觉。”他的态度是默认。
江回想，避肯定避不过的。他现在不答应，她总会弄出什么幺蛾子要他答应，何必自找苦吃。
至于他是不是真的在找苦吃，只有那高悬的月亮知道。
滨城的冬日，人在街上走一圈，眼皮都能结一层冰。
今年的寒冰天是例外，盛可苡非常期待，因为张学友的演唱会就在圣诞，她早就说服江回一同去观看。
碰见节假日出行便不容易，再加上歌神人气高，赶去体育馆的人实在太多，车都很难打到。于是，马路杀手盛可苡亲自开了车，开了辆普普通通的白色小轿车，低调至极。
她本想效仿程绪开一辆别人连靠近都诚惶诚恐的豪车，免得其他车主纷纷挤过来时自己会慌乱出错。但鉴于江回应该不想坐在惹眼的车上，思虑再三，算了，不如慢中求稳，别坏了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联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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盛可苡刚拿到驾照那会儿出过小车祸，被盛维钧禁止开车了一阵子，后来再上手不免生疏。没想到，她今天开着还算顺畅，估计也是因车辆多，速度堪称挪移，哪里叫飞驰。
演唱会晚上七点半开始。按照约定，两人在体育馆东门碰面。
去体育馆的路上，亲爱的堂姐盛杉还来过一个电话，约盛可苡一起吃晚饭，并且声称送她一份圣诞礼物，令驾驶座上的她瞠目结舌：“这种节日你居然肯抛下老公来跟妹妹约会，完全不是以往见色忘友的作风啊！”
盛杉毕竟是当姐姐的，饭也多吃好几年：“都已经到嘴里的肉了，吃太多会腻。哪像你们啊，眼巴巴地等着。”她四两拨千斤就封住了她的嘴。
盛可苡气得要死，断然拒绝：“不来！我还要赶去吃肉呢！”
盛杉瞬间明白了，没打算强求：“那改日吧。”
体育馆前，盛可苡先到，在门口瞧着与自己一样年轻张扬的面孔，忍不住跟着他们买了应援条幅和灯，顺便入手一个人形玩偶。
玩偶分明是照着张学友的模样制作的，可那侧头凝视的神态，令她不自觉地联想到江回，当即爱屋及乌地买下来，准备等他到了就献给他。可她在冰刀子似的寒风里等到晚上七点二十分，还不见他的踪影。
迟到并非江回的作风，女孩渐渐没耐心，心中一万个可能性浮现，既担心他不来，又担心人这么多，他到了却找不到自己，终究忍不住发出短信：“你在哪儿了？”
江回回复的不是短信是电话。
他身边应该有人，他的声音极低，似乎不方便说话，只道：“抱歉，临时有事回了小镇。”
盛可苡不疑有他，毕竟自己还不是能干涉他私事的身份，也相信他不会无缘无故爽约，大大方方地回：“那算了，下次请我吃饭赔罪，我自己去看了。”对方短促地回了一声“嗯”后，通话结束。
请她吃饭，嗯？什么鬼？这就轻松地答应了？她莫不是遇见了假江回。
怀着一肚子狐疑进了场地，盛可苡还是没浪费票。
她将那个神韵酷似江回的玩偶放在属于他的座位上，假装心上人就在身边，反正他也不怎么爱与她说话，都是她在叽叽喳喳。只是，今天的爆米花吃起来怎么缺了一点甜味，她很想弄清原委。
许多歌迷已经坐好，现场舞美灯光如霓虹星球降临，倒计时开始。
见大家亢奋，盛可苡一下扔掉爆米花，正要跟着呐喊，手机里的QQ群突然炸了，寂静已久的“土地”响起八卦的号角——
艺术系的青子学姐回国了，你们知道吗？！
要不是“青子”两个字在第一时间闯入眼睛，盛可苡压根没工夫理会那些闲人。哪料到今日她也当了一回八卦闲人，点开聊天记录，发现群众已然七嘴八舌地说开了。
“没错，是回来了。我和她妹妹顾碧薇一个班，是好友。我刚问她了，说法国学院那边的艺术系主任要在中国几大城市开巡回画展，滨城是第三站。顾青子和一位男生作为得意弟子被钦点跟随……”
“哈哈，事情没那么简单吧？感觉她还是放不下我们那位江师兄，才不到两年时间就杀回来。”
“废话，又帅又有个性还那么优秀的男生，如果是你，你能轻易放下？”
“那她现在在哪儿啊？我们去围观啊，听法国那边的校友说，她越来越漂亮了……”
“没回Q大，直接回了老家，肯定先看望爸妈啊。”
“……”
群里还在叽叽喳喳，盛可苡的眼皮却跳了几下，瞳孔被“老家”二字刺痛。
怎么会这么巧，江回也回了小镇，与顾青子同一时刻？
一个偏激而可怕的想法在盛可苡脑海中逐渐成形，她却当机立断地扇了自己一巴掌：盛可苡，别瞎想。江回不是敢做不敢当的凡人，若他真去见了顾青子，还不借机甩掉她这个大麻烦，怎么会躲躲藏藏？
嗯。她还是好好看演唱会，事后一定能得到他的解释。
不过今天的张学友是感冒了吗，怎么状态奇差。
左手边的小女生哭什么哭，烦死人了。
灯海快闪瞎人眼了。
真无趣，早知道她就该把票给秦欢。
……
滴滴。
谢天谢地，手机短信提示音终于响了，一定是江回抽身赶来了！
打开界面，她却看到上面赫然躺着季温蕙发来的几个小字——
可苡，能见一面吗？
体育馆附近有家环境不错的书吧，她与季温蕙约在这里。
外面飘了点小雨丝，季温蕙进门时抖了抖头发，开始探寻盛可苡的方向，最终将目光落到角落的榻榻米上。
论上学的年级，盛可苡该称她为前辈，可两人年纪一般大，她并不拘束地直呼其名：“这儿，温蕙。”女孩听到，秀气地一笑。
“所以，去美国的消息是真的了？”
“嗯，过两天就走。”
几个月没见，季温蕙脸上明显多了几分沉着。那股清楚地知道未来路该怎样走的目光，那隐忍不发的韧性，让盛可苡打心眼羡慕她的状态。
“目的地是新墨西哥州的巴伦西亚县，听说过吗？村庄还需要配上各种人文设施。我的导师参与了国际人文发展项目，问我有没有兴趣做他的助手一同前去。选择我们这专业，要么为了铁饭碗似的前程，要么为了理想。当然，我没那么清高地纯为理想，两样皆有吧。不过，一想到自己能切实地帮助更多的人，人生忽然有了意义。”
曾经，她人生的意义仿佛只是为了和第一次心动过的男孩在一起。如今，她总算找到能替代的。入单相思这道门心很苦，入人生这道门，不过肉体受难，于她亦是解脱。
“今天找你……一是为了道别。虽然我们不过几面之缘，但我从没产生过要与其他人做朋友的念头，你是第一个我想亲近的姑娘，就当我自作多情。”说完，她的酒窝不好意思地深了深。
多少人想与盛可苡交好，她表面不拒绝，心里自有一道城墙，唯独季温蕙的示好，竟令她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。
“并非自作多情，是‘两情相悦’。”她舔了一口咖啡表面的奶泡，笑意盎然地冲季温蕙举杯，却没得到回应。
“抱歉，我不敢坦然地接受你的好意。因为我今天来，其实……还有第二件事。”
盛可苡猜到了，静静地等待下文，季温蕙搅动热可可的手停了，抬眸，开门见山地说：“程绪喜欢你，你知道吗？”
顷刻，盛可苡端咖啡杯的手也僵在杯沿。满桌窒息的沉默，唯独暖气在流动。
季温蕙在学习上很聪明，但生活中比较死心眼，就算决定放下程绪，却依旧不忍见他常年演绎着独角戏，与自己一般凄惶。他应该是意气风发、潇洒自如的。兴许这层纸捅破后，会为他与盛可苡带来突破性进展，自己也将成为这出戏里最悲伤的旁观者。但能看见心爱之人幸福，她已感觉很满足。
虽然“祝你们幸福”是假的，但祝他幸福，是真的。
半晌，昏暗的灯光下，作为绯闻当事人的盛可苡却释然地弯了嘴角：“温蕙，你不是第一个这样认为的人，也不会是最后一个。不过，我愿意告诉你，我和程绪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。”
当往事滴水不漏地呈现在季温蕙的面前，尤其得知盛可苡也曾喜欢过程绪，她的真心却同样被他践踏在地上之后，被赞誉位天才的季温蕙少女也迷茫了。
“我以为……他只对自己不上心的姑娘这样？”
“于程绪而言，身边许多女孩子都曾让他上过心，只是时间不长。我估摸着，兴许是这些姑娘只让他上心，却没让他伤心，才使得他如此肆无忌惮，谈恋爱就跟玩征服游戏一样吧。他……活得像只刺猬，每次都不计后果地去给予温柔，等当事人想去拥抱这只刺猬，他又怪你勒得太紧伤到了他，全然不顾你鼓起勇气拥抱他时，被刺得血流不止。”
一字一句，说到季温蕙的心坎里，她震惊得不知说什么才好。
盛可苡生在豪门，见多了钩心斗角，比季温蕙相对成熟一点儿。
盛可苡见惯不怪，无所谓地耸耸肩：“所以，我赞成你离开滨城一段时间，充实和丰富自己，等他想明白很多事情，兴许将来还有机会呀。与天斗，其乐无穷，与程绪斗，那必须记住，不顺从他，不顺从他，坚决不顺从他。哈哈。”
明明是告别，气氛却被她一句总结的话染上了欢乐的色彩。
季温蕙借着头顶昏黄的灯光，仔细打量对面那张轻巧灵动的容颜，忽然觉得这个女孩的世界，不该有欺骗：“可苡，有些话我没立场讲，不过，我认为，你有知道的权利。”
连程绪喜欢自己这个消息都盛可苡被默默地消化了，还有什么真相不能听？盛可苡没放在心上地说道：“没事，你说。”
“江回的前女友……叫顾青子，对吧？”
盛可苡眨了眨眼睛，没出声打断。
“我记得他俩分手的时候，有组照片恰好出现在BBS，上面是江回与其他女孩谈笑风生的画面。因为这件事，才导致他俩彻底决裂，顾青子远赴法国。后来，你叫程绪帮忙查那个PS照片的幕后主使是谁。那个时候我就明白，你对程绪而言有多特别，所以，私下多事地查了查。对方的计算机反攻击能力很强，我也费了很长的时间才有进展，最后竟发现……”
“PS那组照片的，是江回。”
一时间，盛可苡真真切切地愣住了，显得呆呆傻傻的：“江回？为什么？”
季温蕙轻声叹了一口气，陷入爱情的男女，原来一样痴愚：“聪慧如你，不至于不明白其中的缘由。”
如何不明？
顾青子对江回感情的炽热程度众所周知。若真要她在爱情与前程之间做选择，结果真不见得就是前程。江回为她着想，才狠下心快刀斩乱麻。他究竟对她多深情，才做得出这样的决定，不惜牺牲个人名誉，也要做她背后助力的风。
“今天，”季温蕙顿了顿，说，“我还听说顾青子回国了，要待上一段时间。我说这些，没别的意思，既然认你这个朋友，就不想看你被蒙在鼓里，以至于有一天像我这样泥足深陷、进退两难。”
离开书吧，演唱会正好结束。
人群不断涌出来，与逆行的盛可苡相撞。有人若停下，应该会发现她的一双美目结了霜。
徒步走回体育馆的停车场，盛可苡才回过神来，吸了吸鼻子，冻得难受。她想起什么，鬼使神差地摸出手机，提示电量还有百分之十二。
找到最近通话记录，拨出，电话响了好几声，对方才接。
江回的声音依旧很低，周围的环境寂静，弥漫着小镇才有的安宁。
“怎么了？”他下意识地问。
盛可苡能想象，男子眉头如何皱成小小的川字，但此时此刻，她忽然不想再懂事，嘴一扁，说：“江回……我好像生病了。”
“生病？”
“在冬夜冷风中足足等了你半个小时，并且为了好看还穿的是薄外套……现在头晕晕的，也不敢开车，你事忙完了，能来接我吗？路上顺便带点药过来，我不知道感冒该买什么药。”
那头停顿片刻，说：“我人不在滨城，你打的或者叫家里的司机去接更快捷。”
盛可苡不依不饶，只差跺脚了：“我不，我就要等你来接。”
“别胡闹。”
“我胡闹的次数还少吗？”
“所以，很让人困扰，你没发现吗？”
“发现了，但顾青子回来之前，你解决得很好，不是吗？”
气氛陡然变僵。
话一出口，盛可苡便开始后悔。
原本江回去见谁、做什么，都是他的自由。莫说两人还没关系，就算有了关系，她这样咄咄逼人，只会将他往相反的方向推。
果然，能言善辩的男子一时也无话，这太不像江回了，导致盛可苡的心沉到谷底。没一会儿，听筒里重新响起了声音，他道：“盛可苡，圣诞老人，还是没等到吧。”
前几日，她从新闻上看到，说圣诞这天，滨城会下百年难遇的大雪。比大雪更壮观的是，大批仙后座流星雨将和雪一起降临，就像电影中圣诞老人出现的画面，透亮又洋洋洒洒。
当时，盛可苡对江回开玩笑：“看完演唱会，我们再去山顶偶遇圣诞老人！”
“遇到又怎样？”
“许愿啊。”
“……”
“干吗不问我的愿望是什么？”
“反正你从来只有一个愿望——”
那就是得到他。
盛可苡反驳：“才不是，我要许的愿望是多赚点钱！”
江回面色一赧：“你不是整天说自己有钱人吗？”
她得意扬扬地说道：“钱谁还嫌多啊？赚很多很多钱，才能每个月给你十万欧元啊！”
原来搞了半天，还是为了得到他，青年的神色则在不知觉间舒缓了。
如今，热闹的背景下，他却问她：“圣诞老人没等到吧？”没等到，她的愿望自然无法实现。
盛可苡聪慧极了，明白了他的意思，也懂得了他的选择。有的事并非努力就有回报，劝诫别人总是头头是道，到了自己身上，脑袋就空空的。
到最后，女孩精致的五官已被冻得没了知觉，唯独舌头还勉强说得出话，话锋一转：“好，你忙，我知道该买什么药了。”
这药名，叫死心。
这次，率先挂断电话的是盛可苡。
分明耍狠的是她，手机也很给力地提示电量很低，可她止不住涌上鼻头的酸意。这酸意像硫酸，所到之处寸草不生，仿佛要席卷寄主的整个感官才罢休。
眼看十年未见的眼泪即将夺眶而出，她特别用力地掐了大腿一把：“盛可苡，不许哭。”不掐还好，一掐更不得了，酸意与痛意达成“联军”协议，开始一起占领她的身体。
末了，她只听到人潮汹涌的街上音乐与交谈声不断，其中隐隐夹杂着不真切的一声吐槽：“失恋的话，谁还能忍住不哭？反正我忍不住，呜呜呜！”
所幸程绪今夜没跟来，否则，他一定会拍下视频，这把柄落在他的手里，足够他在她面前翻身十八万次。
涕泪交流间，盛可苡下意识地摸向脖颈处。
那里原本应该挂着那条雏菊项链，曾在多年前的台湾地震中救她于深渊的项链。后来每每遇到不开心的事，她总习惯抚摸吊坠，仿佛坠子会突然再度震动，让她知道，此刻世上还有人，正感受着她的心跳、体温、脉搏，和几乎承受不住的心痛。
其间，有善良的行人停下来询问她的状况，她才知道自己丢了东西。
“丢什么了？钱包？手机？还是……”
她十分傲慢地打断对方：“别管了，我丢的东西，你没见过，找不到的……”
这话气得人家恨不得再给她一巴掌，让她哭得再凶狠一些。
但盛可苡觉得自己没错啊？
她丢失的，是别人从未见过的全部真心。这颗真心，除了拿走它的人，谁还能找得回。
那夜，丢失真心的盛可苡满腔悲伤无处发泄，忽然想起那个被她冷落多年的遗言网站。她一路从街道哭着跑回盛宅，红着眼将网页的颜色改为忧郁的深蓝色，刚完工，居然就有人留言，似乎还时不时地观察着它的动向。
然后，她得知，有个姑娘，正在城市的最南方收拾行囊，准备远走他乡。
有个姑娘，和她一样，在冷空气来袭的今夜，于熙攘人潮中失声痛哭。
有个男孩，正将满载思念的一百零三封信烧掉。
有人苦笑。
有人寂寥。
有人酩酊大醉。
以前建立网站单纯为了好玩，或喜或悲的留言，盛可苡看了转头便忘。时至今日，尝过喜和悲，她才觉得它的重量，是感同身受的默契，也是互相抚慰的情谊。
思虑片刻，那双纤细的手再度落在键盘，在网页名一栏处，鬼使神差地敲下五个字——
一千零一夜。
“那些被你爱着的人，他眸里起伏的流光，是指引你走出黑暗的唯一的光。然而，从没进驻过他心房的你，无论做什么，无论多努力，他都视而不见。
于是，我们失了光。
于是，我们的世界，就像一夜又一夜，永无天亮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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