撰文/江浔·陕西西安
编辑/渝夫·河北石家庄
哪个少女不怀春?哪个少年不动情?从本质上讲,爱情这个亘古不变的人间美事从不是什么新鲜事,我们自以为感天动地的爱情经历,不过是人类几千年来反复经历的平常事。
当然,每一段动了情、用了心的爱情都是异常珍贵的,就像朱桂琴、何彩云两位年轻女子对仲浩民明明爱得真挚而热烈,但善良的她们都想让自己心爱的男人更幸福,于是牺牲自我、成全他人。她们不明白,爱情是一对一的情感交融,容不得承让,更无需谦虚,否则就会留下更多遗憾。
第十七章镜花水月
(八十五)伤情乞丐
转眼间,仲浩民已经在铁路上干活两年多了。
他所在的小工程队一共只有16人,主要工作就维护维修铁路。当然,技术方面的活他们干不了,也不会让他们干,他们主要是干些搬抬枕木、浇捣水泥柱基、紧固铁轨螺丝之类的体力活。他们这个工程队,负责信阳和郑州之间的铁路段,工作地点也不固定,但也不完全是“打一枪换一个地方”式的“游击”,有时根据铁路上安排的活,也会在一个地方待上很好时间。
仲浩民刚来时,他们的工程队在新郑三官庙公社附近。工程队不成文的老规矩,新来的人,无论年龄大小、体力强弱,一律先从最苦最累的扛枕工干起。仲浩民虽然已经二十大几岁,但自小就身单力弱、没有干过重活。刚来时正好是夏天,他扛上一根枕木,肩头就像压了一座大山,走几步腿就发软,浑身筛糠似地不停抖,再加上天热出汗,只扛了两根就脸色刷白,胸口像被个什么东西堵住一样闷得难受。他想休息一会再扛,但初来乍到、地生人生,也不敢停,继续又扛了两根,虽然感觉热得难受,但身上竟再也没有冒出汗来,再把一根扛上肩头,还没走路就感觉身体在不停摇摆,他忽然想到了在家时热天听人说的“打摆子”,正想赶紧将枕木扔在地上,突然眼前一黑,身体一晃,枕木脱手,晕倒在地。还好,枕木在他身侧落地后向外滚走,没有砸在他身上,不然即使不砸残疾也非受伤不可。
站在不远处的工程队小队长张二华见状,急忙跑了过来。虽然刚来的新人干活不适应的情况他见过多次,但像仲浩民这样,看着个子不低、年龄不小、身体不差的人,上来扛几根枕木就晕倒在地的情况,他还是第一次遇到。
“快扶他先到阴凉地去,把衣服给他解开,给他喂水。”张二华一边有条不紊安排着,一边又说道:“醒了赶紧打发他走,就这身体还敢来铁路上干活,也不知道招工的是和他家有仇还是咋地。”
树荫下凉快一会,喝了点水,不大一会,仲浩民就醒了过来。一听周围的人说队长让他醒了就走,心里很是着急,顾不上刚刚醒转体虚、头晕眼花,就摇晃着站了起来,急忙找到队长,说道:“张队长,求您,求您千万别让我回去。这活我能干,多大的苦我都能吃,可能是刚来这,对这里的天气还不大适应,我再干干就好了。队长,我家里成分高,就我娘一个人,我在家天天挨批挨斗,没办法了才出来的。唉……”
这张二华原本就是热心豪爽之人,听仲浩民说得伤情可怜,也叹了口气,没有再坚持非让他走,只是交代他以后干活时要多加注意。
工程队的活又苦又累,尤其是扛枕木,很多力气很大、开始不以为意的人都坚持不了多久,就打起了退堂鼓。而仲浩民即便再苦再累,也始终都是咬牙坚持着,他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,别人不干还可以回家、还可以有别的去处,而自己,想到家里的情景,想到姐夫的惨死,仲浩民感到就算在这儿累死,都要比回家强。
就这样,仲浩民在铁路上留了下来。慢慢练,慢慢适应,身体越来越糙,越来越有劲,也越来越经折腾。过了一个月,扛起一根枕木来,竟感觉毫不费劲。仲浩民心里安稳了不少,他知道到现在他才算真正过了第一关。
仲浩民干活踏实、为人老实,对队长感恩尊重,对新来的人热心帮助,加上他又上过私塾、读过高小,在工程队一群文盲中算是最有文化的,很快就在工程队赢得了很好的口碑。尤其是张二华,和仲浩民脾气性格很是相投,经常在一起聊天说话、谈天说地,很快成了无话不说的交心朋友,更是对他百般照顾。没过多久,不仅不再让他扛枕木,而且给他安排了个比工程队所有人都轻松的活——记工记账。仲浩民虽然不好意思,但张二华一再坚持,全队也无人反对,实在推脱不掉,只好如此。但纵然如此,他每天仍然按时出工,一天到晚主动帮别人忙这干那,很少见他闲过。
工程队的人轮换得快,能坚持干一年的人少之又少。这两年多,他们沿着京广钱一路南下,现在到了遂平县焦庄车站附近,仲浩民刚来时的人除了队长外已经全部换了。半前年,张二华就让他当了副队长,平时连账也不用记了,只是负责分工分活、监工检查,都说铁路上的活又累又苦,可对现在的仲浩民而言,实在要比在家干活还要轻松自在好多。
这两年多,仲浩民一次也没有回过家。他虽然无时不在牵挂着娘和大姐,但他还是没有回去。他按时把挣的钱给娘寄回家,连封信也没写过。他知道,娘收到他的钱,不管花不花,知道他平安无事,就不会再担心牵挂他,而他不回家,也正是为了娘能少跟着他受些委屈、挨些批斗,不写信,也是为了能少些不必要的事非。
工程队没有固定住处,即便是在火车站附近干活,车站也不提供住处。每到一处,要么住废弃民房,要么天热索性就在铁路旁随处一躺凑合。现在在焦庄这儿还好,从去年冬天来到这儿,大半年时间没再换地方。焦庄车站附近有个小学,工程队中恰巧有一人就是遂平人,和这小学校长还有点拐弯抹角的亲戚,学校老师大多都在一心闹革命,也没多少人上学,大部分教室反正空着也是空着,和校长一商量,就让他们在学校住了下来。
这小学加校长在内,一共只有7个老师,其中居然还有一名女老师。那时,女孩子几乎没人上学,更别提当老师,工程队的人连听说也没听说过。第一次他们见到那个女老师来学校时,像是看到奇魔幻景般不可思议。这个女老师,看上去二十来岁,虽然身上穿的也是粗布衣服,但洗得干干净净,领子处还加了白色内衬,一看就和农村妇女明显大不一样。这个女老师也不是每天都来学校,而工程队的人白天基本上都在铁路上干活,只有晚上才回来睡觉。因此,他们也只是碰巧白天回去拿东西、给水壶灌水时见过几次,即便如此,这女老师也根本不把这群叫化子般的苦工放在眼里,连正眼也没看过他们一次,工程队中虽然有不少好事之人,但碍于寄人篱下和队长威严,倒也不敢造次。
去年春节前的一天,学校已经放假,仲浩民生病发烧,没有上工。躺在教室里用破书桌拼起的“床”上,一时无聊,从地上捡了一本学生扔的书随意翻看。刚看了一会,突然听到窗外一个女人的声音。
“你会看书?认识字?”
“哦,是女先生。”透过窗户一看,原来是学校的那名女老师正站在窗外看向他。仲浩民一惊,书掉在地上,他没想到放了年假女老师居然又回了学校。他上学那会,还都称老师为“先生”,老师的称呼其实才没有流行几年。
“你认识字吗?这书看得懂吗?”一个铁路苦工竟然认识字,女老师感到不可思议的同时似乎又产生了浓厚的兴趣。
“我,我认识老体字,这些新体字我大部分都不认识。但想一想,大多也都能猜出来。”实诚的仲浩民如实回答。
“嘿嘿,了不起。”女老师说着,推门走进了教室,“我有个东西忘办公室了,过来拿呢,没想到看到了稀罕景。这小学生看的书不好看,我回家拿本老体字书给你看。”
“谢谢女先生,大书我看不懂。这么多年没看书,学的字也差不多都还给先生了。”仲浩民说着把被子又往身上拉了拉,很是不好意思,“女先生,你离我远点,我发烧了,别传染你了。”
“别一口一个女先生,难听死了,叫得人家好像多老一样。我叫何彩云,对了,你叫什么名字?”
“我,我叫仲浩民。”
“仲浩民,嗯,这名字起得不错。”何彩云把书捡起来,扔回仲浩民床上,笑着一阵风般跑了。
过了几天,仲浩民和工友一起下工回来,刚进学校大门就看到了手里拿着书的何彩云。
“仲浩民,你来一下。”何彩云大大方方地喊他,工程队的人见女先生居然竟然知道仲浩民的名字,而且还那么亲切,虽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,但都跟着大声起哄。
仲浩民很是尴尬,但看何彩云一直盯着他看,他只好从工友中走出来,走到她身旁。
“女先生,你,你喊我有事?”
“还喊我女先生?不是告诉你我的名字了吗?”
“哦,对不起,何先生。”
“仲浩民,我叫何彩云,你不会喊名字的?”何彩云见一群工友停了下来没有回教室,都在盯着他们看,又见仲浩民吭哧半天也喊不出来,只好把书往他手里一塞,说道:“不为难你了,这是我上次说的书,老体字的,你有空看看吧,可有意思呢。”
仲浩民拿在手里,一看封面,是《苏联民间故事选》,连忙说道:“何……何彩云先生,不是不让看苏联的书吗?”
“那是早几年的事,现在早就让看了,我给你的书,你就放心看好了。”何彩云说完,又一阵风般地飘走了,全然不顾身后传来的哄堂大笑声。
从此之后,何彩云总是有事没事地找仲浩民说话,有时甚至还跑到铁路上去找他。一来二去,工友们都开仲浩民的玩笑,都说这女先生肯定是看上了他,就连队长张二华也经常挤眉弄眼地多次这样说。
虽然隐隐约约也能感受到何彩云的心意,但仲浩民连想也不敢往那上面想。人家是干干净净、年轻漂亮的教书先生,自己是个成分高的地主后代、一个出苦力干活的铁路苦工,仲浩民感到,自己连给人家说句话都不配,更别说去想那些边都不沾、完全不切合实际的事情。
因此,她越是找他,他越是躲她;她越是靠近,他越是远离;她越是热情,他越是冷淡。
可说也怪,这何彩云竟像是铁了心。不仅给他拿书看,还从家里给他拿吃的;不仅整天嘘寒问暖,还偷偷洗他放在学校的衣服,整得仲浩民都不敢再把脏衣服放在学校。前段时间,学校放了暑假,工程队索性把伙房也搬到了学校里,十几个不会做饭的大男人一直是两人一天轮流做饭,每次轮到仲浩民做饭时,何彩云总是神机妙算般早早就到了学校,和仲浩民一起忙前忙后。工友们都笑着说,以后天天让仲副队做饭,这样就能天天吃上女先生亲手做的饭了,用他们的话说,女先生做的饭,怎么吃都香甜。
这天傍晚,眼看就要收工,仲浩民正在铁路上帮工友干着最后的一点活。忽然,今天轮值做饭的工友跑了过来喊他:“仲副队,你快回去,有个女乞丐找你,说是你老家的。”
女乞丐?老家的?难道是大姐,难道家里又出了什么事?仲远哲心里一阵狂跳,急忙往学校跑去。
一口气跑到学校大门前的路上,天还大亮,仲远哲远远就看到大门内站着一个破衣烂衫的人。她正对着他的方向站着,仲浩民又往前跑了几步,看到她浑身衣服又脏又破,肩上背了粗布大黑包,上衣和裤子到处烂得都是洞,鞋更是烂得不成样子,整个脚几乎都露在外面。虽然已经是盛夏酷暑,但她身上穿的仍然是初夏的长衣。
确实是乞丐无疑,而且还是他从来没见过的最凄惨最可怜的乞丐。虽然还看不清她的脸,但仲浩民知道这个乞丐不是大姐,因为大姐个子远没那么高。
究竟会是谁呢?仲浩民放慢了脚步,怯怯又往前走了几步。看到她野草般的乱蓬蓬的头发,被晒得黑炭般的脸。是谁呢?已经快走到她面前了,仲浩民仍然没有认出来。
“浩民?浩民,真是你?你真在这儿?”乞丐急忙向前走了两步,又忽然停了下来。
“桂琴?你是桂琴?不,不可能,不可能。”天啊,怎么会是那么熟悉的声音,怎么会是桂琴的声音?
“是我,我是桂琴,我是桂琴……”一句话说完,朱桂琴放声大哭。
正在做饭的工友看了看他们,想上前去问,犹豫了一下,最终也没敢问。
“桂琴,你咋那么傻,咋就那么傻呢?”仲浩民像是被人一拳击中了心窝,心痛心疼心酸得弯下了腰,他急忙到教室里搬了把凳子,让她坐下,又给她倒了碗凉开水,拿了些吃的,这才问道:“桂琴,你是咋找到这儿来的?家里出什么事了吗?你咋不坐火车呢?”
“家里没事,你娘你姐她们都好着呢。”一口气喝了满满一碗水,朱桂琴止住了哭泣,接着说道:“我不认识字,咋会坐火车,再说我也不敢坐。我就听说你在新郑,到了新郑,又听说你一路往南了,我一路要饭,一路打听,总算把你找着了。”
“桂琴,你真傻,你真傻。你……”仲浩民也忍不住失声痛哭,难过得再也说不出半句话来。
“能见到你不好吗?浩民,我都不哭了,你还哭啥呢?”朱桂琴说着,从肩上取下黑包,“浩民,这是我给你做的衣服,还有四双鞋,一年四季穿的都有,还有袜子,还有鞋垫,还有……”
满满一大包,全是她一针一线做的衣服、鞋子,一件件,一双双,全是新的,全是新的……
漫漫近千里,她衣不蔽体、鞋不托脚,没舍得披一件衣、没舍得动一双鞋。
仲浩民的心窝又被重重击了一拳,击得他眼冒金星、身冒冷汗,击得他灵魂震撼、心惊胆颤,击得他心摇神摇、心碎神碎。
“桂琴,你真傻,你真傻,你真是世界上最傻最傻的傻人……”
工友陆陆续续下班回来了,看到仲浩民正站在那个乞丐身旁哭,无不感到震惊不己,不少人还指着乞丐笑了起来。
“浩民,这个乞丐是你什么人?”走在最前面的张二华急忙问。
“什么乞丐?她是我媳妇,是从家里走着来看我的。”仲浩民头也没抬,哽咽说道。
“你媳妇?你不是说你还没成亲吗?”
“我马上就请假回家,马上我们就成亲。”
没有人再问,没有人再说话,也没有人再笑。
吃过晚饭,仲浩民打了水,让朱桂琴洗了个澡。
工友们给他们腾出了一间小教室,仲浩民让她躺在床上,他坐在旁边的凳子上。他们说着这、说着那,一会哭、一会笑,直到东方发白、天已大亮,他们仍然还在说,还在哭,还在笑……
一大早,听说仲浩民突然冒出来了个媳妇,而且还找到了这里来,何彩云急急忙忙跑到学校。
在那个小教室里,何彩云看到了她。虽然已经洗得干干净净,但她身上仍然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,一双烂得只有鞋底的鞋子放在地上。
“桂琴,这是,这是这里的女先生何彩云。”
“彩云,这是,这是我老家的朱桂琴。”
无需多说,无需再说,两个女人瞬间心灵相通,已经明白了全部。
何彩云急忙跑回家,拿回一套崭新衣服和鞋子。
“桂琴姐,这是我前段时间才做的衣服,还没来得及穿。我没有你高,但应该还差不太多,你要不嫌,就先穿着吧。”
朱桂琴接过衣服,没有说话。
晚上,朱桂琴换上何彩云拿来的衣服、鞋子,突然提出要到何彩云家和她一起睡,仲浩民不知何意,但也只好依着她。找人喊了何彩云来,带着她一起回了家。
两人女人又是聊了大半夜,彼此都敞开心扉说了许多心里话。
“彩云妹妹,我不是她媳妇,也永远不会做她媳妇,你可别误会。浩民是个好人,也是个苦人,他以后会对你好的,你,你以后也要对他好点……”
“不,不,桂琴姐,我真不知道有你,浩民也从来没说过。我们不合适,我爹娘也不会同意我嫁那么远。浩民是很好,桂琴姐,你,你要珍惜他……”
“彩云妹妹,你的心我看得到。”
“桂琴姐,你的心我听得清。”
“彩云妹妹,我和他有缘无份,这都是命,我早该认命了的……”
“桂琴姐,你千万别这样想,我和他注定不是一路人……”
彼此关照,彼此成全,彼此祝福,彼此无奈……
两个女人醉酒般说着心醉神醉意情醉的醉话,不知不觉都睡着了。
第二天一大早,何彩云醒来一睁眼,却发现朱桂琴不知何时已经起床走了。
她急忙披衣到院子里喊找,却哪里还有朱桂琴的影子。
何彩云连衣服都顾不得穿好,就跑到了学校。所有的工友整整一天都没上工,在附近十里八庄找了个遍,也没有找到朱桂琴。
“都别找了,她如果不想让别人找到,谁也找不到她的。”仲浩民一整天连学校院子都没出,他看着满脸愧意的何彩云,伤心问道:“何先生,你到底给桂琴说了什么?”
何彩云眼泪扑答扑答往下滴,但没有解释半句。
从此,仲浩民一个人睡在铁路旁,再也没有回过学校,也再没有理过何彩云。
当然,他也没有再找到朱桂琴。
江浔,“80后”,豫东人,大学毕业后携笔从戎,一直在基层一线从事政治工作。爱读书,喜码字,触摸文字的温度,感受文学的力量,先后在《解放军报》、《解放军生活》等媒体发表文章若干篇,曾担任全军政工网建言献策编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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